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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卡夫卡布拉格:卡夫卡的成功?

1998-04-1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按文学评论家在各种离奇的分析中给我们造成的印象,卡夫卡似乎打小就生活在布拉格城堡那间他只住过一年的小房间里。金巷22号,1916年,那时他33岁,距他从保险公司退职还有六年。他之所以从现代生活的市中心搬进布拉格城堡侧缘冷清的小屋,显然是为了置身于童年时代对布拉格城堡浮想联翩的眺望之中,验证长期困扰着他的某些猜想。1917年他搬出小屋,住进城堡右前半山那幢十分显眼的建筑,现在的美国大使馆,证明他确实想要实现童年的幻想:那时他可能天天来到河边,站在桥上,猜测住在山上枯燥地静坐和俯览城市的喜悦。后来,卡夫卡在遥远的疗养地想起童年的愿望,想起在布拉格城堡里从狭小旧居的窗户望见的深壑,一定是失望极了。他发现他一辈子其实都生活在那间小屋里,甚至更糟糕,只是生活在那个压抑的小屋子辐射出来的阴暗里。但是他一定很想回到布拉格,回到圣维图斯大教堂旁边那间小屋子,回到世界上也许最为华贵的城堡的城墙里面。至少他给我们造成了一个无法改变的印象,他一辈子做着同一个梦,回家。不是布拉格市中心那些宽敞的、住得更久的房子,而是金巷22号。好像他在搬进城堡以前就开始做这个梦了,好像城堡从来就是他的家,他属于城堡。他早就写下了不少小说。他把自己化装成土地测量员,写进小说,以便正正当当地走进小说里那座显赫的城堡。卡夫卡是个没有幽默感的幻想家,他忠实于他的沮丧,所以即使在小说里,他也没有能够“回到”城堡。“既然如此,”他吩咐他的朋友马克斯·克劳德,“那就把我的手稿一把火烧了!”因为他已深深体会到文学梦的徒劳无功,正是那些诚挚的试图战胜迷惘的语言,带领他的生命走到了愿望的反面。文字和愿望一样虚幻,既不可能从记忆的深海里打捞起湮灭的王国,也不可能把一个人带到他想要去的地方。他想说,文学帮不了你任何忙。“反正,”他仿佛瞧着烧手稿的壁炉里的火焰,“我失败了。”

卡夫卡留在了他自己的时代,他的时代已消失在虚无之中。布拉格城堡至今保留完好,但是它也沉浸在它自己的豪华的岁月里,跟现在的生活并不发生实际联系:它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证明时间的冷酷。时间带走一切。然而卡夫卡和他的城堡之间的距离却出乎预料地、奇怪地、不走样地留存了下来。假如我们说一模一样,是因为对我们自己的时代总得客气一点,其实我们的时代大大夸张了卡夫卡和他的城堡之间的距离。卡夫卡临死时发现他把自己和城堡之间的距离描绘在书籍里无异于赠给后世一道诅咒,从道德上考虑,应该撕毁它,可是恶作剧的心理占了上风,他只是写下了一纸可疑的遗嘱,交给一个爱文学甚于爱道德的作家去执行。这是一个错误吗?对于卡夫卡,对于后世的读者,对于以后要借此为生的怪人或决定旅行计划的外国人。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普通德国人,觉得卡夫卡语言漂亮,而小说令人厌烦。但是普通人的直觉如何不受评论家的蛊惑和歪曲呢?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我们不仅接受了卡夫卡的阴冷的文学风格,而且被催眠了一样,欣然采纳卡夫卡和他的城堡之间的荒谬距离来解释我们的经历,爱情和性,理想和事业。那些相信自己高雅的时髦青年甚至把卡夫卡的苦恼当作深邃的理想来崇拜。卡夫卡没有能力写完他的小说,我们不仅原谅了他,还为他找到了精湛的理由:20世纪最伟大的发现就是一切本来就不完整。这是20世纪的发现呢,还是表明我们对卡夫卡和他的城堡的迷恋将像我们对历史上那些已经解开的谜语的迷恋一样公开而持久?

卡夫卡没有想到,他的孤独使他出了大名。他死去并不是太久,他的名气——远远超出文学圈——已经迫使我们怀疑他那在市中心开小店铺的父亲是不是比得上儿子的生意头脑。卡夫卡为什么搬到城堡里那么一间寒酸难忍的小屋住一年——很难说他在里面总共住了几天,他一直保留着市中心的房子——他也许估计到几十年后旅游部门会聪明地配合他对一个寓言小说家的孤独形象的设计。为什么旅行社不引旅客去参观卡夫卡更主要的故居呢?他在那些大房间接待过爱因斯坦和伯劳德。犹太老板的小店铺现在变成了卡夫卡书店,他的儿子的名字成功地把布拉格城堡里那些僻静的拐角变成了拥挤的焦急的队伍。当然了,整个布拉格,在上午八点钟以后,就算得上一座雄伟的城隍庙了,吵吵闹闹,全是游人。是卡夫卡吗?当然,主要是像卡夫卡一样,像布拉格城堡一样的布拉格市,把布拉格差不多完全交给了游人。美国人,德国人,日本人,西班牙人,俄国人,老头,老太太。他们的白发和遍布城市的巨大建筑的黑色廊柱一起构成了浓郁的老年气息。所有音乐厅里演奏的都是经典曲目。

普通布拉格人,最普通的布拉格人生活在哪里?在远郊那些苏式的丑陋的居民楼里。大片大片的灰色工房就像很难铲除的罪恶一样挺立在城市外围,给雍容富贵的布拉格镶上一道难看的花边。多少人呢,占布拉格人口多少百分比的人呢,还居住在那片也许有一天社会会将其铲除的灰色建筑里?那些房屋把这个时代竭力要忘掉的罪恶保留下来,保留为生活的外貌。一辆又一辆公共汽车驶向那里,却并非驶向一个什么难堪的记忆,而是驶往并不那么难堪的现实,布拉格基础市民的温馨或苦涩的家庭。他们——布拉格基础市民——甚至还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他们幸运地得到他们的苦恼英雄卡夫卡的解救,把讨厌的游客吸引在那座变得华而不实、徒有其表的堂皇城堡里,他们自己则得以不受打扰地生活在自己的单元。那些附庸风雅的市民,那些里尔克讨厌的布拉格上等人则留在布拉格的灯火深处,那些深宅大院之中。他们在干什么?看哈威尔在电视里的风采,还是争论一个乐队昨晚的表现?天知道!他们的祖先因为附庸风雅而保留下来那个时代的风雅,他们现在也许想设法接续他们的传统,既然这个国家以整个国家的贫穷滋养着这个派头十足、一副昂贵相的城市。

当然了,卡夫卡后来没有回到布拉格。回到布拉格,走进城堡,按他小说里的说法,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也许他的小说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借口,他不是不能,甚至不是不敢,其实是害怕回布拉格,害怕走进城堡那昏暗神秘的堂奥之中。也许他深知那里面的虚无虽然被日益装饰,但毕竟只是虚无,一片苍白。就像他三次订婚三次退婚,是对婚礼后面的无聊充满了恐惧。离熟知的东西远一点,它可能就变得不同,最好本质也变了。年轻的汉学家史德华(开车和我一同去布拉格)告诉我,卡夫卡犹疑不决的性格反而讨女孩欢喜。然而这又怎么样呢?穿着汗衫和旅游鞋的游人用傻瓜相机拍下的房顶、城墙和石桥,也只有通过古老的、弥漫在空气中的虚无感才能够和卡夫卡扯上一点关系。在卡夫卡旧居,怎么能找到卡夫卡呢?同样,在布拉格又怎么能找到布拉格?布拉格不过是旅游公司为外国人制作的一幅逼真的照相布景画。

话说回来,在布拉格那些冷清的小巷中的某一条,卡夫卡的游魂也许正得意地笑着。说到底,虚荣心始终是作家进行写作的原始动力之一,尽管它后来模模糊糊地分解成其它大功率马达的零件了。

卡夫卡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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